作者简介
李?亚:安徽亳州谯城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出版有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长篇小说《流芳记》《花好月圆》等多部。曾获《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鲁彦周文学奖等奖项。
青春期
文/李?亚
我正在睡觉,梦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在池塘里洗澡。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也分辨不清她的岁数,只是觉得她很漂亮。她的胳膊比新藕还要白,她的长头发漂在水面上,好似很大很大一团乌油油的水草,覆盖了大半个池塘。我裤裆里立时直起了一条小棍子。这条小棍子才长了稀稀几根软绵绵的小细毛。这时候,我家的小母牛又开始拱槽了,好像很压抑很暴躁,又好像生气发疯了,叽里咣当,噼里啪啦,一阵子嘈杂的响动,就跟装好的一架子车红瓦盆被这个畜生拱翻了差不多。
于是,我隐约听见我爹叽叽咕咕地叫着我的名字,他好像还嘟哝了一句:“牵上牲口去柳林铺吧。”
正是夏天,我爹睡在院子里那棵挂满青枣的大树下边。晨光微薄,地面斑驳,满院子青枣味儿细小绵密,就像落下的一团团枣树叶子一样无精打采地飘悠着。我爹睡在草席上就像睡在水面上一样。他嘟噜着嘴唇吐完一股子粗气,接着就是一阵子长长的呼噜声。那样子就像治水的大禹疲惫之至一歪身子躺在水面上睡着了——我想象中治水的大禹累极了就是这样睡在水面上的。我爹打呼噜时,鼻孔好像拖拉机的烟囱,一冒烟就微微颤动。他的嘴巴也一张一翕,露出一线牙齿,我看着那一线惨白无光的牙齿,直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梦境中。
牛棚下的槽头上,又一声野蛮的响动,不知道小母牛又撞翻了哪样。我爹从惨白的牙齿间嘟噜出一句话来:“去吧。干成了这坨子事情,你就是个大人了。”至少在这一年时间里,这句话我爹说了足足有三百六十五遍。我十三四岁了还没干成过一件像样的事情,而我爹在这个岁数时,已经骑着大马跨过长城追得匈奴狼狈逃窜了。当然,这是我爹滔滔不绝地教训我时留下了一个错觉,仿佛他这个年纪时真这么干过。所以他每说一次我就觉得受到一次羞辱和蔑视。此刻,我觉得这句话与往常分外不同,不单叫人觉得被羞辱,也不单叫人觉得被蔑视,还叫人心生恐惧,就像我在水里游泳,我爹瞄着我抛了一块锋利的三角铁从水面上疾速划过来。
我天生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到了夏天从来不敢睡在院子里。天一黑我就会看见院子里有很多鬼魂和无数的未知数,就像恼人的蚊子一样在黑暗中嘤嘤啄人。我睡在闷热的堂屋里,经常在大汗淋漓的睡梦中聆听院子里我爹的呼噜声响彻云霄。晚上睡觉前我总是要喝很多水,好像大量饮水可以缓解想象产生的恐惧。因此,夜间我总要呓语连天地到外边尿几泡尿。奇怪的是,每次起床我总是看到自己的身体还蜷曲在床上,就像一个长弯了的大南瓜静静地放在那儿。每次尿尿我总要迷迷糊糊地看几眼我爹睡在草席上的朦胧形状,仿佛那团形状里包含着让我安心又让我忐忑的主要因素。我爹不仅一串接一串地打呼噜,还夹杂着几声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声音,那种声音十分奇怪,就像公鸡追逐母鸡即将得手时的叫声,咯咯嗒,咯咯咯嗒。
我爹说,背上豆子装好钱牵着牲口去柳林铺吧咯咯咯嗒。
我昏头昏脑地摸索着穿上长大的短裤和瘦小的背心,趿拉着拖鞋向条几摸过去时,我还犹疑着向床上瞄了一眼,可以肯定,这一次我的身体没有像一个老南瓜那样蜷曲在床上,没有和我分离,它和我完美无间地结合在一起,而且言行一致。我穿的这双拖鞋是我爹用手扶拖拉机的旧轮胎做的,鞋底凸凹不平,多么平坦的路走起来也好像行走在大小不一的石子上。这双梦幻般的拖鞋我已经穿了整整三个夏天了,看样子恐怕还要再穿上两三个夏天。我家的条几是榆木的,那原本是长在我家屋后的一棵大榆树,春季里我爹会从树上捋下榆钱儿拌上豆面蒸着吃;春季还是万物繁殖的季节,会有鸟群在树上栖息抱窝,比如斑鸠比如黄鹂,还有叫天子。每天清晨,地上都会有一大片污秽的鸟粪,斑驳陆离,就像好皇帝的迷梦,就像坏皇帝的残梦。后来我爹请木匠杀了这棵大榆树,做了一张条几和几把椅子,他还做了一个有四道沟槽的木拐子——打耕绳必备的神秘工具。它有着将四股细麻绳合成一条粗麻绳的巧妙机关,我爹一旦拿起这件木器,就像掌控了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法一样,脸上立刻挂满了诡秘的笑意。耕绳就是牲口拉犁子拉耙拉拖车用的粗缰绳。村里谁家要打耕绳了,我爹就把这个神秘的工具夹在胳肢窝下过去帮忙。
给我家做条几的木匠就是我们村的大能人春泉。这个三十多岁的能工巧匠能说会道,他建议我爹不要给条几和椅子上漆,要保持质朴的原木本色。他言之凿凿地说,“现在亳州城里最流行这个了”。我爹被他的花言巧语说服了。当然,我知道我爹当时的主要心思就是省钱。结果,两三个夏季一过,条几和椅子都生虫了,谁也没看见虫子是怎样钻进木头里的,谁也没见过都是什么鬼模样的鸟虫子,只能看到屋里整天布满了木质粉尘,一小坨一小坨的,就像苍蝇屎一样大小,虽然不像苍蝇屎的颜色,但远远要比苍蝇屎更叫人恶心。尤其是到了晚上,屋里到处都弥漫着干涩又发酸发苦的榆钱儿味道,长了翅膀一样朝鼻孔里钻,让人一进屋就好像中了迷魂药一样昏昏欲睡。
布满虫眼的条几东头搁着一个暗紫色陶瓷罐子。我爹说这个狼犺物件是他曾祖爷爷留下的。我没有见过那个像传说一样遥远的老头,我只知道给小母牛配种需要四块钱,小母牛第一次拱槽,我爹就像藏匿再生秘诀一样把那几张花纸头放进这个罐子里。罐子里还放着一把长短不一的铁钉,一把桃木扣子,一把锥子,几圈铁条,几个铜钱,一个马灯芯子,一把大小不一的螺丝螺母,还有几块枣木燕尾榫等等杂物,总之都是我爹在梦想与现实中须臾离不开的玩意儿。我把手伸进罐子里抓阄似的摸索好大一会儿,手指头扎得生疼,终于摸出那一卷子钱来。然后,拎起内翻马蹄式条几腿边的一小布袋黄豆,背在肩头,出门来到牛棚下,牵上小母牛就往外走。走出牛棚时,我瞥见卧在淘草缸边的老母牛心不在焉地张望小母牛一眼,它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态,好像是个老于世故的壮年妇女,那一副洞烛人世百态的眼神和架势真叫人有点紧张。
小母牛也就一年零一个月大,但它的身架骨已经长成了。说它外形和成年牲口没有什么差别是不确切的,实际上它整体上看着明显要比成年牲口高大一圈。我印象里,它是个天真无邪的快乐吃货,干麦秸拌豆饼,新鲜的青草拌上麦麸子,高粱叶和红芋秧子,无论什么它都吃得津津有味。我经常在它那种节奏鲜明的催眠曲一样的咀嚼声中进入梦乡,并且在梦中眼睁睁地看着它吃掉了我母亲的大襟褂子,吃掉了我爹的缅裆裤,我那条屁股磨化了的短裤也给它吃掉了,所以我才有了身上这条长大的黑粗布短裤。这还不算,我家淘粮食摊在箔上晾晒,它大模大样走过来就像吃自家的东西一样肆无忌惮。这头畜生吃过这些食物和衣裳之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它的头颅变得棱角分明,脖子粗壮,前膀圆润,屁股饱满,后腚骨上面放一盆水走起来都不会洒出来。本来它七八个月大的时候是给它扎鼻环的最好时机,但因为我爹过于宠爱这个畜生,所以一直到今年春天才给它扎鼻环。但这不影响它的美观,它的整个鼻头还是鲜嫩的,就像一只饱满多汁的大梨子,好像手指一弹鼻头就会迸出一股水来。雨过天晴,泥地才踩成平溜地,我牵着小母牛走过去,它的左前蹄踩出一个面对面的元宝,右前蹄也踩出一个面对面的元宝,后边两个蹄子当然也踩出两个形状匀称的元宝来。
我们村里那些碎嘴子一见我牵着小母牛遛弯,就会鸡一嘴鸭一嘴地说起从前我爹在生产队里当了很多年饲养员,饲养过许许多多牛马骡驴老绵羊和小老鼠,偷吃过很多豆饼料豆子,经我爹亲手喂死的大小牲口数也数不清,数不清啊说不清,终于积攒了丰富的经验,现在单干了饲养自己的牲口,一歪膀子就搞出这么标致的小母牛来。他们说的话就像炸了窝的马蜂,带着几分毒气和淫荡,嘤嘤乱叫地围着我低徊,经常把我的双耳蜇出一串串又疼又痒的小疙瘩。坏心眼的木匠春泉一看到我牵着小母牛遛弯,就会跟在后边走很远很远,我牵着小母牛走到村西头河堤上,他就会跟到河堤上,我走到村北边的柿树林里,他也跟到柿树林里。小母牛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跟在小母牛后边寸步不离,好像小母牛是他的好妈妈,我是他好妈妈的饲养员。春泉一边走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展示口才和想象力。他把我家的小母牛比作十六七岁的大闺女……他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明白。他紧紧跟在小母牛屁股后边,表演着准备献给这个世界的几声动静和几种表情,有时大概被自己的想象和腔调感染了,就会发出一阵子难以形容的笑声。有好几次我都以为那是小母牛吃多了豆饼喝多了凉水要拉稀之际排放的一股子响屁。
我讨厌春泉活像个被老幽灵痛打了一顿的小鬼一样,跟在小母牛后边唠唠叨叨。尽管他给我家做条几和椅子时,很有耐心地给我讲说过连接两块木板的燕尾榫和内翻马蹄式与外翻马蹄式的各种家具腿,但我还是十分厌憎他跟在小母牛后面喋喋不休的形象和声音。他诉说成年牲口交配时嘴脸上的喜悦淫邪就像污水上漂了一层黑油,他讥笑我这样一个青涩少年连女人的白屁股都没见过时表情无比悲凉忧戚——这一情景甚至在我梦里也会经常出现,包括他那疤瘌眼,在我的梦里就像一枚熟烂的柿子吧唧一声摔在石板上。
春泉的疤瘌眼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婴儿时睡着了被老鼠咬的,那是柳林铺的瓦西里揍出来的。柳林铺的瓦西里在冬天和春天是个粮食贩子,到了夏天和秋天他就是个烟叶贩子了。他的恶名就像野蛮的蒺藜一样疯狂地长满了方圆十几里的大小村庄。方圆十几里像我这样大的青少年,无不对瓦西里充满了畏惧和崇拜。去年春天,瓦西里肩上搭着一杆大秤,紫茄子一样大的秤砣耷拉在胸前,秤砣上绳鼻子穿着的大秤杆竖在背后,远看就像一杆长苗子的独眼兔子枪,有两三个跟班的小青年拉着架子车——三个小青年都留着茄盖子发型——跟着瓦西里来到我们村里收购黄豆。木匠春泉因为秤高秤低一点点蝇头小利跟他们发生了口角,结果被瓦西里抡起秤杆抽打惹祸的牲口一样打了一顿。秤钩子落在右眼上,春泉满脸都是鲜血,好像天灵盖给揭掉了。村里好多人都看到一颗眼珠子就像一枚炭火飞落进河里,河水哗啦一声就把它淹没了。当然,这只是人们恐惧中的想象,那颗眼珠子还完好无损地长在春泉的狗眼里。只是他的眼皮好像被偷嘴的公鸡啄走了一缕子,到了秋天,春泉的右眼皮上趴着一条形象逼真的死蜈蚣。他无意中成了一个有着鲜明标志的木匠,我们村大人小孩不再叫他木匠春泉,而是叫他疤瘌眼木匠。瓦西里挥舞着秤杆抽打春泉时,村里的大人小孩好像小老鼠见了大恶猫一样一溜烟跑回家了。我眼睁睁看着身材壮硕的春泉媳妇杨翠华一头钻进自家的柴火垛里,露出红黄相间的花布裤子裹着的大屁股,好像慌忙中碰坏了喷水装置,一会儿花屁股就被喷了个精湿。我站在原地动不了脚步,因为恐惧与危险像两颗大钉子分别钉住了我的左脚和右脚。我爹也没有跑掉,他反而像个愣头青一样劈手夺掉瓦西里手里的秤杆,然后,劈头盖脸地训斥了瓦西里一顿。后来我才知道,瓦西里家和我家是那种转上几辈人才能捋清关系的远门子亲戚,论起来瓦西里还得叫我爹表叔。这种遥远的亲戚关系,让瓦西里和我有了一丝看不见的牵连,就像八百亩地里的两株秫秫,一株在东南角,一株在西北角,互不干扰生长,互不影响死活,但它们都扎根在这八百亩地里。所以,有时候赶集上店我遇到瓦西里,他的亲切招呼都会引得人们对我刮目相看。
我在大短裤的松紧带里紧紧掖好了四块钱,背着布袋里的五斤黄豆,牵着小母牛走出了村子。这时候天才放点麻麻亮色。几只受惊的公蝉压着嗓子哧啦啦从我头顶飞过,一点尿星子如同细微的晨雾落在我脸上。时而从灰暗的远方传来几声猫头鹰睡梦中的啼叫,压抑而哀伤,好像中了一支冷箭正在奄奄一息之际的哀鸣。我牵着小母牛走上田间小道,老是觉得坏心眼的疤瘌眼春泉就像个幽灵一样又跟在小母牛屁股后边唠唠叨叨。他的讥笑挖苦和轻蔑捉弄就像晨曦中的蚊虫,搅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又把瓦西里用秤杆抽打他的情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春泉挨打的样子就像杀狗的屠夫临动刀子前一棒子敲昏的牙狗,他哼唧着哭泣着四肢颤抖的滑稽样子引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的笑声就像一个胆小鬼偷笑那样有些下作,有些鬼祟,为此我有些惭愧有些羞涩地回过头来瞄了小母牛一眼。
小母牛的铜鼻环在晨色中熠熠生辉。
我们村子里用铜鼻环的牛屈指可数,绝大多数的牛使用的都是用老竹根弯成的鼻环,相当粗糙。这种老竹根经过简单的削砍,用文火烤弯后穿入扎好眼的牛鼻子里,经过与鼻骨长年累月的摩擦方才变得光滑。一想到鲜脆的牛鼻骨和毛扎扎、扎手指头的老竹根摩擦……一头牛要遭受多少罪才能把它磨得水光溜滑呀……我脊背里股沟里麻娑娑的,忍不住有些尿意来临。我家的小母牛已经长成了大母牛,它没有遭受老竹根鼻环的折磨。它享受着我爹对它的宠爱,它戴的是闪闪发光的铜鼻环,它吃好的喝好的,它长了一副壮硕的身躯,它发情了,它骄傲地拱槽,放肆地跳跃,它傲岸地望着它母亲——那头老于世故的老母牛,它虎视眈眈地望着我爹和我,它用表情和目光索要一头受宠爱的牲口所应享受的福利。现在,我牵着它前往柳林铺给它放犊去,帮助它翻开作为牛的一生中最华美的开篇。给牛配种,方圆十几里都称作放犊。我觉得这才是最完美最古老最真实的说法,把犊放到母牛肚里去,生命就是这样极端完美地呈现了它的崇高和直接——在所有的畜生配种行为里,再没有比把给牛配种称为放犊更值得歌唱的了。
从我们村到柳林铺不过六里路,中间隔着一个叫杨场的村庄。实际上到柳林铺并不需要从杨场村里穿行,但必须路过杨场村后大约一里地远的杨场大桥。杨场大桥是东西向的,桥下是南北流淌的烟粉河。烟粉河是一条“瘦骨嶙峋”的河流,河道细窄,好像一个箭步就可以跳过去,但从来没有谁胆敢从河上一跃而过。烟粉河河水清澈,深不见底,流淌湍急。我从来没听说过它是从哪儿流淌而来的,也从来没听说过它要流向何方。瓦蓝的河水匆匆忙忙,好像贼人偷了东西急于脱身,好像一个张皇失措的孤独小孩子追寻走散的爹娘,又好像一群厉鬼急着前往遥远的好地方投胎去。清亮的河水带着几缕显而易见的欢喜,但也难掩时隐时现的鬼里鬼气。
与烟粉河相比,杨场大桥显得过于长大了。
这座由钢筋水泥和青砖石板建成的大桥整整有六十米长,它的宽度我不知道有几米,我觉得两辆双牛拉的木轮大车从桥上无法并排通过。他们在桥头两端的栏杆上刻下了大桥的长度,但没有刻下宽度,也许他们不好意思刻,也许他们居心叵测,故意给这座大桥留下一个谜语。这座桥也许是设计者的梦中产物,模糊朦胧暧昧不清从来都是梦幻制造者最拿手的好戏。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在窄小得可以一跃而过的烟粉河上建造一座这么长的桥梁,致使桥的两端有很长一节子毫无意义地伸进了庄稼地里。因为杨场大桥的宽度和长度极端不匹配,所以从桥上行走时就会产生行走在通往死亡地宫的狭窄甬道上的感觉。
说到底,清澈得有些阴森的烟粉河和这座怪里怪气的杨场大桥搭配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自然而然地诞生了各种不吉利的传说。事实上也确实有很多超现实的事件发生:几乎隔上三两天就会有人过桥时掉进河里,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是正午太阳直射时分,有时候眼看着夕阳就要没入地平线时,一个人从桥上掉河里了。从桥面到水面大约一丈二,至多一丈五,但掉到河里的人却无一生还。掉进河里的人基本上都变成了鬼,经常有人过桥时会撞见它们。有人遇到的是舌头耷拉多长的女鬼,有人遇到的是男鬼,它的脖子好像被一道无形的绳索勒得紧紧的,它憋得奄奄一息满脸乌紫好像下蛋找不到好地方的母鸡一样,好像马上就要死掉一样。总而言之,所有的鬼都在人们的想象力之内,人的想象力有多么强大,鬼的形象和品种就有多么繁杂。
忽然间,两三声猫头鹰的阴鸷啼叫从上空飒然穿过,就像一阵子不吉祥的阴风从我头上刮过去……我马上清醒地认识到这些都来自我的想象,或者我的错觉;尽管四野里雾霭笼罩,但是,杨场大桥还是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眼前。于是,我马上明白了刚才的不祥感觉完全是这座恶名昭著的大桥与桥下的烟粉河带给我的,它们的阴气就像水银泻地一样渗进了我的肉体与意识里……很多人耳闻目睹过,有一群青少年善于“因地制宜”,他们利用杨场大桥和烟粉河的邪恶之名,经常在桥上拦截行人无故殴打,哄抢小商小贩。那个方圆十几里都知道的关大胡子,绰号美髯公关云长,他挑着米酒担子好几次路过杨场大桥,回回都被这群青少年把一担香甜的米酒抢光喝净,这还不算,每次还都要拔掉他的十几根胡子。有一天我看到关大胡子挑着空荡荡的米酒担子,哭泣着从我们村头踉跄而过,他的下巴光光的就像刚剥的熟鸡蛋那样诱人,叫人觉得又滑稽又恐惧。
这一群青少年就是杨场那庄的。
杨场那庄的小孩都有着好记的名字,叫竹竿,叫鞋带,叫塑料扣子,叫小眼珠子,叫肉皮,叫气眼,叫球针,叫洋火,最有名的、令人切齿的那个叫裤缝,是他们的首领,也被称作癞蛤蟆头儿。这些小孩的名字表现了杨场那庄大人的文化水平和兴趣爱好,寄托了他们对未来的种种希望和寄托,也反映了他们看待这个世界和宇宙的眼光之广度和深度。
方圆十几里都知道裤缝的爹名叫眼罩,他大名鼎鼎是因为他在淮南煤矿当工人。煤矿工人在亳州大地上相当尊贵,有三百一十三人亲眼目睹,有一次眼罩和区政府的一群领导排队放屁,区长都得排在他后边。我见过眼罩一次,这名煤矿工人身穿灰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戴一顶乌黑发亮的安全帽,帽子上束着一盏熠熠放光的矿灯,仿佛能够照亮全世界。当时,我一下子就被这盏神奇的矿灯迷住了,根本没有注意到眼罩的眉目嘴脸是什么样子的。我见到的是眼罩的照片,而不是活生生的人。裤缝在电影场里嘴巴鼓囊囊地吃着日本水果糖,脏手捏着他爹的照片四下炫耀,他嘴里散发着放了很多白砂糖的马尿气味。我只是在斑驳的灯影里瞥了一眼,他爹眼罩头上的这盏矿灯就像鬼火一样给我留下了暧昧的记忆。尤其是,这盏矿灯后来成了裤缝的魂魄,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裤缝就准能看到他头上戴着这盏矿灯,好像那是他头颅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件。矿灯就像王冠一样还给了裤缝绝对的权力,杨场那庄的青少年全都听从裤缝指挥,好像只有对裤缝唯命是从才能表现他们对矿灯的绝对崇拜。只是,这盏矿灯早就不放光芒了。裤缝跑到柳林铺也没有买到专门的充电器,不过人家告诉他兴许亳州城里会有专门给矿灯充电的神奇充电器。裤缝数次扬言要去亳州城里买个充电器,一定要让头上的矿灯每天都能照亮他们杨场的夜晚。好几年过去了,杨场那庄的夜晚依然是黑暗的,裤缝头上的矿灯依然是一盏瞎灯。
裤缝和他们庄一群青少年几乎天天都在桥上铺设好绊马绳索,然后像鬼魂似的倚靠在杨场大桥两侧栏杆上,谈奇事说鬼怪,等人过桥随时滋事抢些吃喝。他们全都留着永不改变的茄盖子发型,个个喜气洋洋,好像他们那种茄盖子发型下的脑壳里都有一个古怪的梦想。有很多人经常从远处望见,裤缝很少倚靠在桥栏杆上,他总是在两排青少年中间的桥面上走来走去,他双手招展摇头摆尾,好像竭力宣扬着矿灯的复杂与奥妙,那副神态好像全世界留着茄盖子发型的青少年里他是最神气的一个。他大步流星勇往直前,脑袋后边矿灯塑料箍上还系了一根一拃长的红布条子,他飞一般行走时,这根红布条子竟然直直地飘起来。
可是,有一次他们在桥上拦住了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等他们看清是醉醺醺的瓦西里时,忙不迭地收起了绊马绳索。瓦西里穿着白背心,露着两个光膀子,胳肢窝里两团浓密而张扬的腋毛好像黑色的火焰一样。他嘴唇上边还有一圈坚硬的短髭,就像豪猪刺一样咄咄逼人。瓦西里支着两条又粗又壮的大长腿,裤裆里夹着四冲程的红色雅马哈摩托车,慢悠悠地点了一根烟,竖起一根手指头示意了一下,裤缝马上乖乖地摘下头上的矿灯,满脸怯色地双手递给了瓦西里,就像打了败仗的小国王摘下自己的王冠献给打了胜仗的大国王一样。瓦西里像个心不在焉的科研人员,十分好奇地捣弄了几下也没有弄亮矿灯,他茫然,他恼火,他愤愤地哼了一声,随手将矿灯狠狠地朝桥栏杆掷了过去。矿灯好像是用很多小弹簧组成的,啪的一声四分五裂,一阵子细碎的鸣叫,碎片蹦蹦跳跳八方奔走,好像有了独立的生命,欢快地奔向属于自己的区域,并准备着手建立完美公道的共和国。这壮丽的一幕肯定不是来自我的记忆,更不是来自我的想象,我也不能肯定它是来自人们的传说,还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暗示,但它无数次进入我的梦境,几乎快成了我的亲身经历。我甚至看到了从那以后裤缝天天在杨场大桥上寻找四下逃逸的矿灯部件,他的双眼泪如泉涌,好像悲伤这头野兽咬住了他那颗青春洋溢的心灵,他嘴里还发出流水般的呜咽声,就像一只全家死光光伤心欲绝的小老鼠。
我牵着小母牛走近杨场大桥时,幸亏天光还早,想必裤缝他们那群吓人的青少年还在睡梦中。我甚至看到了他们在自己的梦中疯狂奔跑的样子,嘴里涎水耷拉多长,比从天桥上悬垂下来的鼻涕还要长。尽管如此,我走上杨场大桥时依旧紧张得两耳嗡嗡直响,恍惚看到那群青面獠牙的青少年倚靠在大桥两边的栏杆上时刻准备攻击我。尤其吓人的是不见了他们的身体,只能看到他们的衣裤直立在栏杆那儿,那只矿灯凭空悬置在栏杆的上方,虎视眈眈地对着我,好像裤缝他们的躯体都消失在空气里了。我嘴里诵经一样念叨着鲁迅那篇写鬼的文章。尽管明知道所有的鬼都是自己吓自己,但我还是觉得头发梢子竖了起来,脊背沟里凉凉的,屁眼里麻娑娑的。我暗下决心,如果无法躲避的话,我盼望遇上一个矮小的病恹恹的弱鬼,它一搭腔我就把它推到桥下去,让湍急的烟粉河水像冲走一片枯草叶一样冲走它。但是,我真没有想到要是真的遇到鬼了我肯定会被它拘走,几分钟之后我肯定就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起来,路两边的庄稼地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纱雾,四野里村庄好像都在远远的纱雾深处。黄豆秧子已经齐腰高了,豆荚还没有饱满,密密麻麻的豆荚和豆叶上都挂着一层薄薄的雾水。远处,好像极远处,有几声蝈蝈的晨鸣,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好像来自大地最深处的求救声。玉米已经粒粒充满了黏甜之浆,玉米须子的气味随着微风阵阵飘来,就像学校里数学老师徐爱芳的那条橘红色纱巾一样好闻,徐爱芳老师才二十二岁,她的脸蛋又白又干净,就像初开的石榴花一样灿烂又温柔……
杨场大桥两端的路两旁长着十几棵大杨树,阴沉粗大,高入云端,好像守护大桥的凶神恶煞。大桥两边的桥栏损坏得不轻,好几段水泥脱落殆尽,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就像恶狼龇出来牙缝里带着肉丝血渍的狼牙那样狰狞,而且散发着杀戮和死亡的气味,就像烧干辣椒掺杂着六六六粉那样呛人。我大声咳嗽了好几声,好像要制造强烈的声音来驱赶大桥的邪恶气息。四下张望时,我看到远处的豆地里有一对晨起劳作的夫妇,正在豆地里薅草,男的戴顶竹篾凉帽,女的头顶着蓝手巾,他们后边还有一个看样子和我大小差不多的青春少女,她梳着两根黑幽幽的大辫子,辫梢绾成牡丹花团样,扎着黄晶晶毛茸茸的头绳,一笑两个小酒窝,露出一嘴白白的细牙,就像石榴籽儿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她的杏核眼冲着我笑过来……她的杏仁眼跟徐爱芳老师差不多。
我赶紧眨巴几下眼睛,视野里一片薄雾朦胧的庄稼地。我急忙连连啐了几口吐沫,防止鬼魂真的缠上身来魅住了我。但是,这些幻觉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善良俊俏的七仙女。我甚至看到了可怜的牛郎用一对柳条编织的团筐挑着一双儿女踏着天河之雾急匆匆地奔了过来。我又想起了《画皮》里那个又好看又爱撕开人的肚皮大吃人心的女妖精。我甚至看到了那个太原王生和那个更吓人的邪魔道士……我的心一会儿被按进了蜜水里,一会儿被按进了滚油锅里;就这样,走过六十米的杨场大桥简直让我受尽了阳世界和鬼世界的煎熬。我脚步有些急,小母牛也有些不耐烦了,它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昂起头来打了几个脆生生的响鼻,好像要呼吸新鲜空气,又好像嗅到了不同寻常令它不安的气息。小母牛在桥头站住步子,我也站住步子,眼看它扬起尾巴拉了好大一泡屎。我彼时不知道牲口也有灵性,不懂得它已经嗅到了来自柳林铺的那头种牛的气息,更不懂它是在做好放犊前的准备工作,只觉得这么大一泡牛屎要是我爹看到了,一定会再三叹息真是太可惜了。我甚至听到了我爹此刻在梦中的呓语:“日娘的,日他娘的,这泡牛屎要是拉到咱自己家菜园子里,足够肥上三五株白茄子的,要是辣椒,那稳当地,可以肥上十三四棵。”
我牵着小母牛来到柳三丈家时,天色亮了很多,但仍有一团团浓淡不一的晨雾弥漫在天地间,好像天地初开一片混沌。应该是出太阳的时候了而太阳还没有出来,好像它被黏稠的雾团阻住了。柳林铺本是个巨大无比的镇子,此刻在晨雾中露出一鳞片爪,好像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恶龙。听说经常有外乡人来到柳林铺走迷了方向,过了好几天才发现他们与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失联了,好像通过柳林铺特设的秘密通道,安全到达另一个星球过上了六亲不认的幸福生活。
柳三丈家就在镇子最东头,他家的院子比我家的打麦场还要大两倍。五间堂屋是青砖青瓦,三间东厢房还有三间西厢房也都是青砖青瓦,还有一围丈把高的红砖院墙。青砖红砖上看不见一星点青苔,几面墙上也看不到一只驻步休息的蜗牛,一看就是近几年新盖的。但是,他家院墙内外无处不充溢着交配和繁殖的旺盛气息,就像浓烈的醋味一样一个劲儿地刺鼻子,叫人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大门外左侧的猪圈羊舍里各拴着一只种猪和一只种羊,明显要比一般的猪羊高大威猛许多。一闻到雌性畜生的气味,那只一把臊胡子的公羊,这头钻头状的猪屌探出一拃多长的牙猪,这两头被法律与公理双许可的做种子的浪荡畜生,便坐卧不安,心痒难熬,围着拴它们的木桩四蹄攒动快步行走,嘴里如同狺狺猛犬一样低吼,让人头皮发麻。我牵着小母牛进院子时,它们叫唤得有些急迫有些凄凉,它们好像明白自己失去了一次践行使命的机会。我发现,小母牛对这两个低能畜生毫不在意,从它们近前走过时它有些不屑一顾地高昂着傲慢的漂亮头颅,但等它一进了柳三丈家的大门后,它那颗高昂的脑袋一下子低了下来,用它薄嫩的嘴唇触碰着地面,亦步亦趋,好像柳三丈家的院子里疯狂地长满了芳香而又好吃的含羞草。
我一眼就看到柳三丈家的那头种牛。
是一头黑色的种牛,它正在靠着西厢房南屋山墙的牲口棚下大口吃草,它吃草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像粉碎机在粉碎砖头瓦块。这头黑色的种牛长身子短脖子,一看就是个特别适于配种的好身材,它的四条腿比传说中现了原形的牛魔王的四条腿还要高大粗壮,它的脑门上有一块月牙形白毛,白毛的根须似乎遒劲无比,轻松穿过漫长的脊梁骨,再从尾巴尖上钻出一小缕长长的白毛。这种前后呼应的奇怪毛发使柳三丈家的这头黑种牛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穿心白。据众口传说,凡是长着“穿心白”的种牛,都有着旺盛而且强大的繁殖力,一次可以给十三头母牛放犊……今天时光如此之早,我家小母牛分明是第一个来的,我为此心中暗自欢喜。
让我有些意外和惊喜的是,我还看到柳三丈家那头闻名遐迩的种驴,它和这头黑种牛正在同槽吃草。这头灰白色的种驴膘肥体壮,体格好似高头大马,遗憾它不是高头大马,但它照样有大个子种驴的威严和体面,干干净净,一副勤劳勇敢的模样,叫我不由自主一下子想起电影《朝阳沟》里的那个走了牛屎好运找了个城里女学生的青年农民栓保。我牵着小母牛从两头高大的种畜槽前走过时,这两头种畜好像沆瀣一气的野兽一样,淫荡地对视一眼,双方心神贯通似的相互蹭了蹭耳朵。接着,黑种牛仰起头龇着大板子牙发出了一阵子嘶嘶声,就像小流氓看见青春少女吹起了淫邪的口哨。灰白色的种驴更是肆无忌惮,它高昂着驴头,伸长了驴脖子,龇着麻将白皮一样的大驴牙,嗯嗯啊啊啊,嗯嗯啊啊啊,极其放荡地叫了好长好长一嗓子。
柳三丈正在修缮东厢房,他穿着高靿胶鞋蜷跪在房顶上,面前揭开了三趟子青瓦,想必就是那儿漏雨了。他手持铁皮泥抹子把揭开青瓦的地方抹好稀泥,然后再把摞在眼前的青瓦粘上几块。他的儿媳妇宝蝉手持长柄木锨给他运送稀泥。就是那种从河里捞上来的黑乌乌的淤泥,掺上麦糠,好像掺上麦糠就成了万能胶。这种稀泥散发着泥鳅黄鳝和老鳖的腥臭气味,同时也散发着麦糠的干草芳香。我对这种稀泥在乡村里作用之广泛效果之神奇十分熟悉,它似乎具有活血化瘀滋阴壮阳的功效,也可以阻挡风雨雷电的袭击。这种稀泥对于庄稼人来说有时候比金子还要珍贵。这一摊黑乌乌的稀泥就在柳三丈家的院子里,胖大健硕的宝蝉铲上一木锨,端到房檐下,看都不看,一扬手,一团稀泥就掷在了柳三丈腿边的短柄木锨上。柳三丈蜷曲着身子端起一木锨稀泥倒在揭开青瓦的地方。宝蝉是个大肚子,也不知道有几个月了,反正已经大到她弯下腰也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了……我印象里宝蝉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记得宝蝉是坐在瓦西里摩托车后边的。瓦西里驾驶着红色雅马哈摩托,驰驶在油菜花开的田间小道上,驰驶在钻天般的杨树行子里,迎面的清风吹拂着瓦西里的长发,也吹拂着他的黑色短髭,他的脸皮就像被疾风吹颤的皮冻一样,宝蝉紧紧地抱着瓦西里的腰,把脸埋藏在他背上,她穿着姜黄色的小褂子,我站在高高的河岸上,看着他们从眼前一闪而过之后,我依旧听见了宝蝉那麻雀鸣叫般的笑声,依旧看到了她的两条大辫子上分别用橡皮筋扎着一嘟噜洋槐花,我甚至闻到了洋槐花的那种甜丝丝的味道。我曾经亲眼目睹的情景再次呈现在我眼前……我牵着小母牛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劳作。宝蝉端着空木锨转过来时有些友好地对我笑了一下。我发现她的眼神有些僵硬,或者有些不灵活,我猜想她的肚子那么大了,她再也笑不出麻雀鸣叫般的笑声了。她的嘴角动了动,好像给我打招呼又好像张嘴喘了一口粗气。我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只是闻到她嘴里散发出一股子用镰刀新砍下来的秫秸的味道,微微有些甜,微微有些酸,微微有些苦,微微有些臊,微微有些腥。我猜想大肚子女人嘴里都会散发出这样复杂的味道。
这时候,那头灰白色的种驴又淫荡地叫了一嗓子,高低音交错,音色亮丽。房顶上干活的柳三丈这才注意到我牵着小母牛站在院子里。他的脸上立刻露出迷人的笑容。他的老脸……一枚老核桃也没有他脸上的皱纹多,好像每道皱纹里都包含着他不同的心情和不同的人生际遇。柳三丈年轻时曾是公社宣传队的鼓书演员,他最拿手的鼓书小段就是那出外国故事《三进克里姆林宫》,他特别喜欢这个小段子里的战斗英雄瓦西里,所以,等他有了儿子就毫不迟疑地给儿子起个名字叫作瓦西里。
东厢房的西墙上竖着一架耙地的耙,尖锐的铁耙齿扣在墙砖上,柳三丈从房顶上踩着耙的横杆下来了,他龇着七扭八歪上下倒错的一嘴巨灵神一样的残破槽牙,一边对我说前几天赶集,“你爹说等你家小母牛再拱槽了就让你牵来放犊,你还真来了我的好表侄儿!恭喜你这一下子就要长成大人了!豆子倒进那边蛇皮袋子里,钱一会儿交给宝蝉好了”。他把黄豆称为豆子。他说起话来不断篇,想必都是当年说唱大鼓书留下的后遗症。柳三丈跟我说着话,又大喇喇地一招手,叫宝蝉把种驴牵到院墙外边拴在槐树上。很显然,他是个粗人,但他很有讲究,牛驴不是同种,交配这样的秘事绝不能相互观看。我自然不懂此中有什么样的神秘暗结,木讷讷眼看着宝蝉牵走那头灰白色种驴时,顺手拿了竖在槽头的那根可手的枣木拌草棍。灰白色的种驴跟着宝蝉向外走时,伸着驴嘴试图嗅几下宝蝉那香喷喷的大屁股。——这头灰白色的种驴想干什么?我不希望发生我看不懂的事情,我猜想柳林铺也不需要刑天这样的暴烈神怪,神话中已经有了黄帝战蚩尤的故事,健硕的宝蝉回身一扬枣木拌草棍,粗声大气地喝了一声。英俊的种驴猛一昂头龇出一嘴大驴牙,长脸上露出好似讨好又好似讨饶的漫长微笑,而它的肚子下边已经伸出了一条黑黝黝的棒槌,棒槌头上还开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种驴跟着宝蝉向院外走时,还用那条顶着一盘小型向日葵的棒槌悠闲地敲打自己的肚皮。我猜想这绝不是孕妇宝蝉的大肚子引起的,而是我牵来的小母牛释放的牲口发情的神秘信息使这头英俊的种驴产生了广泛的联想。
柳三丈从我手里接过牛绳,示意我把背着的五斤黄豆倒进蛇皮袋子里。堂屋门口放着两个都已经装了大半袋子黄豆的蛇皮袋子,两个蛇皮袋子的袋角上都缝了一缕红洋布。门旁矮凳上还有三四个空着的蛇皮袋子,叠得整整齐齐,袋角上也缝了一缕红洋布。袋角上缝着一缕红洋布也许是种畜之家的生意规矩。我把豆子倒进蛇皮袋里,把空布袋缠在腰上,看着柳三丈牵着小母牛朝着正在槽头吃草的黑种牛走过去。他的高靿胶鞋刷得黑亮亮的,他迈着闲散的步子,好像穿着漂亮干净马靴的牧民牵着一匹小母马在草原上散步。他一边走一边说:“瓦西里天天出去喝酒,和一群狐朋狗友能喝出个鬼名堂来!还都是连场子地喝,一喝好几天!这次是大前天出去的,喝到今天还没回来,估计还得三天才能东倒西歪回家来。他娘的马尿一样的啤酒有啥好喝的?喝成了将军肚,他娘的,将军肚就是个大肚子,比宝蝉的肚子还大!”他一口说唱大鼓书的腔调板眼,我也听不出他是自豪还是抱怨。他又说:“还整天醉醺醺地骑着摩托车上天入地到处晃荡,小心哪天喝晕了头胳膊一软一头扎到沟里,我柳三丈,他娘的,就得和阎王爷成亲家了。”
刚好外边宝蝉拴好了种驴回到大门口,她听了公公的话大大地不高兴。她有些恼怒怒地叫了一声爹。叫完了又意味深长地摸了三四下大肚子。柳三丈这才咬住七扭八歪上下倒错的一嘴牙,从喉咙里嘟噜了一声:“领着你娘出去走一走吧。”
宝蝉的娘也就是瓦西里的娘。说句老实话她就是柳三丈的老婆子。她不是本地人,是柳三丈年轻时从遥远的西乡领回来的。对我而言,西乡就是宽泛的西边的乡村,至于具体在哪里从来也没有人知道,就是站在树梢上向西边仔细张望也看不到,在梦里和想象中也看不到,因为柳三丈那张惯常说鼓书的嘴里讲出来的都是故事。这个老婆子年轻时从来不说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她现在就是想说也说不清了,因为两年前她从瓦西里的摩托车后座上摔下来之后,就神奇地一下子失去了记忆力,就像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丢了一粒微小的塑料扣子一样,她趴在地上在众多的腿缝里脚底下寻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一个人没有了记忆就没有了情绪,没有了喜悦,也没有了悲伤,无论多么荒谬多么妄诞的事情在她那儿都失去了荒谬和妄诞的色彩。尽管在日常生活中她待人接物依然面带微笑,依旧可以响亮地说上几句寒暄话,那绝不是出于礼貌和本能,而完全是机械性的习惯而已。我牵着小母牛进院子时,她就坐在东厢房南屋山墙下鸡窝旁的一个矮凳子上,满头花白的头发扎了好多小辫子,每根小辫子上都有用大红头绳扎成的蝴蝶结。我刚看到她时,还以为那是一株生长在鸡窝旁的石榴树,叫我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石榴开花的季节。她当时还看似很亲热地笑着问我是哪庄的小孩叫啥名字,我告诉了她;等我离开她的视线片刻后再次进入她的视线时,她又问我是哪庄的小孩叫啥名字,就跟第一次问我时的表情语气节奏完全一样,就好像诡秘的留声机又放了一遍。
这时候,宝蝉扯着她娘有说有笑地出了门,我还沉湎在对这个老婆子的痴迷和想象中。很显然,柳三丈坚守着畜生配种这一行里的规矩,他不让自己家的女人们观看仪式般的牲口交配。宝蝉和她娘从我视野里消失了,但那个老婆子的名字却像藏在水底的葫芦一样噌的一下浮上来了:王彩霞。
柳三丈牵着小母牛在槽头前慢慢地走来走去,我猜这是进行正规的大仪式之前附加的不正规小仪式。吃草的黑种牛沉着地吃着草,时而昂起头来一边嚼嚼一边眯着眼瞄小母牛几眼。我在旁边满脸茫然,心中焦急地等待着这场在盛夏季节里发生的关乎我长大成人的大戏。也许燠热与惆怅让柳三丈上火了,他脖子后边长了一大一小两个疖子,他牵着小母牛在槽头前遛弯时,老是伸手摸它们,好像那是两个隐藏在皮肤下边的金豆子。小母牛时而扭头看一眼黑种牛,很快又低下头去用鲜嫩的嘴唇触碰地面,它的步子也越来越有些踉跄,一旦停住步子,它的四条腿就会一阵子战栗。它偶尔转脸看我时我发现它的眼睛里有一层泪水,我不知道它是亢奋还是恐惧。我猜想它是激动得想流泪。终于,黑种牛不再吃草了,它昂起头来,眼神里布满淫荡的坏笑,还扭了几下脖子对着小母牛连连龇牙。小母牛立定步子,昂起尾巴呼啦啦啦地撒了一泡大尿,以此向黑种牛致敬或者示好。柳三丈呼哧呼哧地大笑起来,他说就是等这一泡尿呢,要是放犊完了再尿,那岂不把一股子热浆冲出来了!说了,把牛绳交给我,让我牵着小母牛朝前走几步。我牵着小母牛走到院子中央,柳三丈斜眼看着小母牛的屁股,一边说着好水门,一边从槽头上解开了黑种牛的绳子。柳三丈说的水门,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知道就是小母牛尿尿的地方。
其实放犊的过程十分短暂,与那头高大威猛的黑种牛极不相称。我牵着青春美少女一样的小母牛在院子当央站定步子,小母牛伸着嘴巴舔着我的手,仿佛寻找安慰或者鼓励。它嘴里有一股天真无邪的味道。它湿漉漉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水汪汪亮晶晶的光芒。这时候,噩梦降临了。柳三丈牵着黑种牛走过来时黑种牛还尥了个蹶子,然后伸着鼻子嗅了几下小母牛的水门,然后粗暴地扬起前蹄腾空而起,就像一车黑炭倾泻在小母牛身上。我的内心好像被一根烧红的铁条戳了一下,我觉得四肢关节瑟瑟发抖,一颗心像一枚落在石板上的乒乓球一样怦怦直跳。黑种牛既淫荡又得意非凡,它像攀登高峰的勇士一样高高昂着硕大的头颅,一直龇着洁白的大门牙,好像触电了一样,身子带动屁股短暂而急促地一阵耸动。小母牛好像承受不住黑种牛的重量和粗暴的冲刺,不知道是痛苦还是亢奋,它微微塌了一下腰,然后很压抑很沉闷地叫了一声,哞——好像接到了号令一样,黑种牛从小母牛屁股上抽身而下。柳三丈牵着这强贼走开时,这个可耻的畜生不知是厌憎还是疲倦似的摇了几下笆斗一样的大脑袋。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就像迷梦一样漫长,就像个屁一样短暂,就像个炮仗啪的一声消散了。我根本没有感觉到这短暂的一瞬间和自己从此长大成人有什么必然联系。这不过是大人想的事情,他们就是喜欢把自己想的一些事情化作箴言说出来,说得比谎言都要逼真和深奥。
我牵着小母牛返回。
柳三丈嘱咐我路上不要走快,要小步慢走,走快了当心把放进去的犊晃荡出来了,那还是一股子热浆,还没在小母牛的肚子里扎下根来,经不起扬长大步,只能小步行走。他啰里啰唆地说:“要不然的话你家还得拿出五斤豆子四块钱我的好表侄儿!我表弟你爹还要骂你是个不成材的货!”他说话还是没有打顿断句的地方。他嘴里冲出来一股难闻的味道,就像驴子口腔溃烂常年不愈,冲着人一呱嗒驴嘴,一股子熏脑子的气味霎时间就会结果了你。
我牵着小母牛走出柳林铺时,原本浓淡不一的团团晨雾变得愈加浓密起来。我牵着小母牛在浓雾中缓缓移动步子,好像不是行走在陆地上,而是站在航行缓慢的船上,眼看着柳林铺慢慢后退,渐次变得模糊起来,整个镇子就像一点一点地沉入水中一样,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越来越稠密的晨雾中。小母牛还数次扭头扬起脖子冲着雾霭中的柳林铺甜蜜地叫了几声,好像在宣告它作为牲口一生中最初的情感和性爱暂时告一段落。根本就不需要我叮咛,小母牛一下子变得懂事了,它一直走得很慢,好像明白自己的肚子里那股子热浆还没有扎根一样。
恍惚间,一阵子摩托车的响声传过来,接着很快,我看见瓦西里驾驶着红色摩托车从浓雾里蹿出来,好像一阵子疾风,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宝蝉穿着姜黄色的小褂子,坐在后边,她的脸紧贴在瓦西里的背上,双眼眯着,好像睡着了,好像沉醉在自己的梦想里。我猜想大约是我走神了,但可以肯定这不是我青春期的一次梦游,因为在柳三丈家发生的一切还都历历在目,瓦西里这时候不可能驾驶着摩托车带着宝蝉从我眼前的小路上驰驶而过的。可是,我刚才分明听到了摩托车的轰鸣声,分明看到了他们一闪而过,我甚至看到了瓦西里那整齐又坚硬的短髭,又闻到了宝蝉嘴巴里发出的那种酸酸苦苦的气息。我迟疑不决停下步子,小母牛也停下步子,它伸着脖子,悠闲地吞食着路边的豆秧子。从豆秧子底下跳出来一只大肚子蝈蝈,浑身碧绿碧绿的,两个眼睛、两根须子以及锋利的牙齿,都是碧绿的。它的羽翼上还有一层露水,它挺立在豆秧子上一个劲地振翅,好像要抖落露水准备鸣叫,可是,小母牛一卷舌头把它连同一团豆秧子裹进嘴里吃掉了。也许小母牛感到了口中有些细微的异样,但它的嘴巴只是略略一顿,就像城里人就着兔子肉吃米饭吃到一粒夹生米那样,马上又快活地咀嚼起来。于是,这真实的一幕让我放下心来,我牵着小母牛慢慢走动起来。小路两边庄稼地里的豆秧子上也有着薄薄的露水,散发的湿气打潮了我的衣服,我宽松长大的短裤和瘦小束身的背心,以及缠在腰间的空布袋,都好像鱼皮一样粘在身上。我脚上的拖鞋也湿漉漉的,走起路来一步一滑的,这让我更觉得就像行走在雨淋过的凸凹不平的石头上。两丈之外的庄稼地渐次隐没在晨雾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庄稼禾苗的草谷之香,遥远的雾中还时不时地隐隐传来大肚子蝈蝈呼唤异性的执着鸣叫。这种叫声细若游丝,时断时续,若有若无,简直叫我有些昏昏欲睡。接着,一股黏稠的睡意如同激流中的一团水草一样袭过来。
于是,我翻身侧卧,蜷曲起双腿,无意间把双手夹在了两膝之间;我爹说过我好几次了,睡觉时老是摆出这种被锁拿的姿势,注定了一夜都会长梦难醒。果然,片刻间,我看到自己有意无意地放慢步子落到小母牛的后边。我仔细地观看小母牛的水门,好像担心柳三丈家的那头黑种牛给它戳坏了。事实上小母牛的水门没有出现异常,它还是水汪汪红彤彤的,上边布满细小的透明水珠,就像开在薄雾细雨中的一朵芍药花。
原载本刊年第2期“小说”
责任编辑:张菁李璐
新媒体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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